麻將桌上牌品臭的，都是爛人？

麻將大概是過年最普遍的娛樂活動了，當(dāng)然，麻將本身的樂趣也有很多，每張牌桌都是一個小型戰(zhàn)場。

電影《色，戒》里，有四場登峰造極的麻將戲，不僅通過幾位太太的嘴勾勒出了時局，還用牌桌上的招式表現(xiàn)出了復(fù)雜曖昧的人物關(guān)系，比如老謀深算的易先生赤裸裸勾引王佳芝，采取的手段就是明目張膽地喂牌。大作家老舍先生曾經(jīng)打麻將打到昏迷不醒，更別說口口聲聲痛斥麻將害人，但又忍不住搓上幾局的胡適先生了，麻將到底為什么那么迷人？

?? 電影《色，戒》

任何帶賭的行為都是一個人與自己的戰(zhàn)爭，贏了是你的優(yōu)點戰(zhàn)勝了你的缺點，輸了則很容易把自己想象得一無是處，上天全不予我眷顧。比起一般的自我斗爭，麻將這門典型的中國藝術(shù)還不只是一個人與自己的戰(zhàn)爭，而是四個人坐在一起 " 各自為戰(zhàn) "。表面上輸贏的好像是錢，實際上輸贏的大概是做人的自信與志氣——三個人都贏不了何以贏天下？

不像那些拉斯維加斯職業(yè)賭徒總是一臉嚴(yán)肅跟陌生人打，廢話不多說幾句，我們中國人喜歡跟親朋好友一起打麻將，尤其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很像是自信與志氣匯報工作的活動，打的除了麻將，主要是面子。

打麻將也絕對不能忘了熱鬧，一邊看牌算牌一邊故作鎮(zhèn)定地管理表情一邊還要噓寒問暖拉拉家常，有時候生意在麻將桌上談了，有的時候感情也在麻將桌上談了，多維度同時進(jìn)行的腦力運動是我們中國的特色，每句話里真正有效的信息不是在故意放牌給別人吃不了兜著走，就是想把別人的牌吃碰到自己碗里，一切皆相對而言。

麻將桌是顯人本性的地方。作家柏楊曾經(jīng)寫過到了牌桌上，" 平常用錢不分彼此的，為了一塊錢都會面紅耳赤；平常推心置腹的，屆時便是欺之詐之，你投我的機(jī)，我騙你的牌；平常動則大筆款項來往，一賭起來，便是一個銅板都如臨大敵。再深厚的感情，終有一天藉然無光。"

柏楊好像屬于在牌桌看人性的那類，又說 " 一個人個性和品格的觀察，僅從表面上判斷，不容易得到結(jié)論，但若請他打個小牌，便很容易看得明明白白。有些人一夜不和牌都不動聲色，有些人兩圈不和牌，就像‘光隆輪’一樣，渾身冒起煙來，爆炸一次又一次。"

文人大多愛打麻將，主要是因為看人和評頭論足的樂趣。柏楊這類對人性深刻的觀察毫無疑問對胡牌和贏錢乃至于人生贏家的幻想都是沒有用的。麻將桌上沒有絕對的聰明和愚蠢。

?? 沒有不能搓麻將的地方

喜歡做大牌且非自摸不胡牌看似是犯了好高騖遠(yuǎn)的毛病，但有如此強(qiáng)硬心理素質(zhì)的麻將選手原來就耐得住性子，并不著一時之急，對小勝利也無甚掛念，能阻礙他們成功的唯有時間與倦意。

兩圈不胡就要去廁所里狠狠洗手的那些迷信型選手看似神神叨叨無視科學(xué)價值觀，但有這樣好勝心的人是不會錯過任何一個胡牌的機(jī)會的，一旦相信輸了錢連呼吸都是錯的，那顯然呼吸也要全神貫注，渾身冒起煙來不過是贏的前奏。

還有些牌還沒摸過一半就開始建起防線立志不胡不放炮給人添堵類型的選手，好像格局不大，卻實在機(jī)智得很，誰都知道開源很多時候還不如節(jié)流。就連那些最討厭的總喜歡復(fù)盤、指指點點批評別人牌打得不好或者贏錢全靠手氣的麻將桌大數(shù)據(jù)分析員，理論上只要樣本足夠了，必然能開天眼。

?? 麻將早就流傳到了國外，圖為二十年代在海灘擺拍打麻將的時髦女青年

麻將是中國世俗生活的某種復(fù)刻，人不分高下，每種性格均有其用武之地，唯有滿不在乎，那是不行的。到了麻將桌上還東張西望研究人性，那免不了要被低看一道。中國人上到八十下到十八，平時再懶散的，上了牌桌都精神抖擻。麻將桌上無紳士，但斗士、道士、傳教士、巫師、法師、魔術(shù)師都可以有。

有一年我在鄉(xiāng)下采訪，看到面對面開著兩家小超市的村口，最繁華的馬路口一桌麻將旁邊圍著一圈看客。搓的是幾毛錢的小麻將，其中一位每打一張牌都要大吼一聲，拍下去的那一瞬間小塑料折疊桌子還必然要抖一抖，氣勢上深深震撼了在場的所有人。

看了一會我發(fā)現(xiàn)有這麻將局的超市生意遠(yuǎn)比對面那家要好。我不知道這位嚎叫派玩家是不是超市老板本人，如果是，那他可一邊打著麻將一邊把生意做了，還真真實實給對面超市的老板下了一道，足以寫進(jìn)什么管理學(xué)院的課本。

氣勢——不管虛張還是明張，在麻將桌上和現(xiàn)實生活里，基本沒有壞處。另一種形態(tài)不同但本質(zhì)更為浮夸的氣勢是一言不發(fā)，與其說他們是麻將高手，不如說是厚黑表情管理高手，輸了輕輕搖頭，贏了微微一笑，讓其他玩家汗毛直豎，情不自禁尊敬起來，認(rèn)為他懂得什么普通人的智慧遙不可及的大道理。麻將牌桌上，真理還是假理，能把對手嚇退三分，逼到不敢聽牌的就是好理。

?? 電影《花樣年華》

把麻將桌上的勝負(fù)引申到現(xiàn)實生活當(dāng)中實在太容易了，它們字面意義上一樣無窮無盡，這游戲讓人沉迷大概也是這個道理。老舍把自己打麻將打到昏迷不醒，梁啟超把打牌跟讀書直接畫了等號，說 " 只有讀書能忘記打牌，只有打麻將能忘記讀書 "。人總想在牌桌上找到自己，戰(zhàn)勝自己，既能看得清局勢，又能分得出輕重，再得點上天的寵幸，且最好還在今天晚上就做到，明天就能把這種新力量用到生活里去。

傅斯年寫過篇文章大談麻將哲學(xué)，最后的結(jié)論是打麻將要贏，關(guān)鍵要手氣好，運氣好，推導(dǎo)出去 " 我們中國人的生活也是這樣，更需運氣好、機(jī)會巧，一路順風(fēng)，就可以由書記而主席，由馬弁而督辦，倘若彩券能中頭彩，那么不但名流聞人，可以唾手而得，并且要做什么長或主任之類，也是易事。所以我們中國人最注意的是天命。"

這話說得輕巧，能聽得進(jìn)去可不容易，能做到則與成仙無異。我認(rèn)識的人里麻將技藝最為高超的人無疑是本刊一位女編輯，我們的這位每打麻將必杠開自摸的女神是少數(shù)能把麻將打得比喝口水還優(yōu)哉游哉不費吹灰之力的人。你最后不得不承認(rèn)，真正嫻熟的技藝，看起來，就好像是聽天命。